這場雨未免過早了。
投胎轉世所需的時間這麼短嗎?
John費力地睜眼,消毒水此刻不知怎地令他很是心安,他做了個夢——夢見自己給子彈打了,他倒在水坑裡……不對,那是事實,那不是夢。腹部的縫線還在那兒。
他還是他自己,John Watson,沒有新的軀體、新的名字。
病房裡一個人影也沒有。
他獨自在夜半醒來。他並不失望,相對的還鬆了口氣。
John不想看見Sherlock在他病床邊還掛著那般冷然的面孔,若是那樣,John寧可重回昏迷狀態。
可他旋即想起那不顧旁人眼光的嘶吼:「我愛你。」
真假虛實之於John已經難以辨別,他甚至難以確定此刻的自己是否真的活在世上,沒有人可以告訴他、沒有人可以透過緊握他的手傳達一絲生命氣息——這間病房,除了自己,只剩儀器機械死板的聲音。
John並不期望甦醒之後見到的第一個人能是Sherlock,也許是Mrs. Hudson?而她竟也不在這裡,其他更無可能,Harry?恐怕要等葬禮她才會出現。Lestrade已逝、Mycroft沒這閒功夫……他陡然發現,自己一無所有。
他該感到悲哀嗎?
John給自己調高了嗎啡的劑量。
他依舊疲累,沉睡以前,腦裡閃過的是偵探幾近失控的模樣。
他現在如何了?有時John恨透了自己,在自己性命垂危之時,擔心的永遠是Sherlock。
永遠是他、只能是他。
他不禁掂量這樣的投報率會是多少,那句話也許只是讓John擁有生存意念的孤注一擲,那是一種手段、Sherlock早已看出來並握在手中的籌碼。
沒什麼能是大偵探不知道的——儘管John自己很晚才明白過來,Sherlock卻總能早先一步。
真假虛實在Sherlock身上不具意義,他的字句、他的肢體語言都可以被偽造,唯獨那雙藍眼睛,偶爾,它們會替它那固執的主人反映內心。
回憶讓John的體力快速消耗,他奮力回想更多關於那日的瑣碎片段,卻是意識模糊。
他終於感到悲哀了。
*
Sherlock始終沒有去醫院,他的腳步停在221B的門口,就再也邁不出去。
他推掉了每一樁案子——Lestrade縱然已經不在,Sherlock偶爾還是會接受蘇格蘭場的委託。從某日開始,Sherlock不再工作,他困在這間公寓裡,也沒想要逃脫。
他不去醫院。這是Sherlock做過最離奇的決定。
沒有人給他捎來John的消息——為什麼?Mycroft每次提到這個都只是沉默,「親愛的弟弟,我不會放任你因內疚而用藥過度,你知道,這件事你我都不能插手。我們不能讓上帝改變祂的抉擇。」
「是死是活?」
Mycroft看了他一眼,最後,歎息。
「彌留。」
Sherlock又往牆壁開了幾槍,那個黃色笑臉此時刺眼的要命。Mrs. Hudson偶然經過門口,卻也沒有多言。
Sherlock知道,John會回來。
答案是肯定的。
他不打算主動尋找真相,他要讓真相自己上門來。
這樣若是出現了那個毀滅性的結局,他一輩子都不必知道。
Mycroft會殫精竭慮封鎖一切消息,他確實有那個能耐。
他沒有準備好面對那樣的事態走向,Sherlock一輩子都不會準備好的。
Sherlock輕笑。他是人,也會有人性,更會有懦弱的時候。
*
沒有人有義務要徹夜陪著他,John忽然明白。
所以自己的孤獨合情合理。
那天他見到了Harry,他倆辦完出院手續便匆匆告別,John一時失了方向,他不想回到那個家——他害怕看見Sherlock沒了自己時比以往更加精神煥發,那麼,他真的會考慮讓那顆子彈回到自己身體裡。
但他無處可去;他一無所有。
這是不爭的事實。
其實他們都有來過——曾經。從房裡的花束可以推斷,但是沒有一個能夠證明Sherlock踏入過這裡。
他是否已經從所有人的記憶裡被徹底擦除?不,不是這樣的,他原本就和他們沒太大交集,他們一個一個都有自己的生活要過——他的雙腿最終帶他來到了市中心、來到了Baker Street、來到了221B。
John就像是被植入了一套指令,無論逃得多遠、抑或環境多凶險——他拼死拼活都得回到這裡,推門、上樓、找到那個人,這詛咒般的反射動作才算結束。
他靠在門板上——時間不具參考價值,他可以在這個離Sherlock咫尺的地方度上無數日夜,而他不會發現他,因為Sherlock不會跨出起居室一步——至少John是這麼想的。
也許Sherlock會在某個心血來潮的早晨前往超市採買日用品,卻在門前發現一具男性屍體——他肯定很震驚。
這樣的重逢場面還真非同凡響。
John試了很多次,依舊沒有強烈赴死的決心。
他知道他會回到這裡,這是他的宿命。該死的宿命。
John儘量讓自己的每個步子都聽起來自然,無可否認,他依舊希望Sherlock可以在那最後一秒辨認出自己——John Watson,不是別人。
他卻在上樓時放慢了腳步。
John踏上第一層階梯,沒有動靜。
第二層依然。
第八層,那聲音聽起來像是Sherlock在沙發上翻了個身。
第十三層,杯盤碰撞的清脆聲響。
第十五層,又是寂靜。
第十七層——再也沒有了。
他在那裡。
John一直是垂著頭,眼睛死死盯著自己的鞋尖,起居室的大門敞開,Sherlock就站在那裡,投射在地的黑影已經標明了他的位置。
John只要抬頭就能看見他,天殺的,他做不到。
他的手槍已經不知哪兒去了,沒有一個人會攜帶槍械住院——這讓John近幾天都睡得很不安穩。
他們在落日西斜的暮色裡,緘默不語。
Sherlock向前一步,張開遲疑的雙臂,最後環抱了John。
闃靜。橙紅的日光似乎要把這間公寓加熱融化,所有色彩都模糊起來,John感覺自己在消融、在剝落……Sherlock的體溫讓他一點一點變得無力,更灼傷了他的身體。
他不爭氣地癱倒在他懷裡。
該死的,John知道自己不會怨他。
這肯定是種詛咒,他不會怨他對自己的情形不聞不問,只要……天別那麼快黑,Sherlock一輩子都不要鬆手。
「對不起,」Sherlock說,「我始終沒能強迫自己去克服——與其知道了真相讓自己絕望,我寧可死死抓著一絲渺茫的希望。我太害怕了,我不願向任何人打探你的近況……」
「我不想原諒你,混賬。」
John發覺自己全身顫抖,必須花上不少力氣才能道出一個完整句子。他抹了把臉,竟是濕的。
Sherlock把雙臂收緊,他的襯衫吸收了John的淚水,它們從溫熱到冰涼,在他胸膛刻上一個血淋淋的名字:John。
他挑起懷裡那人的下頷,那人淡金的眼睫如蝶羽般顫動的厲害,但至少,John是願意看著他的。
John似乎看過那樣的眼神——和那次John在詢問Sherlock「難忘的片刻」時,他最後露出的樣子相同。只是這個,更為濃烈,更為深沉。
Sherlock低下頭來,在John那雙擔驚受怕的唇上印下自己的氣息。
他吻了他。在這個稀鬆平常的午後,吻了他。
夢在延續。
而John知道,這一次是真的。
他聽見自己說:
「我愛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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