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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個風雨交加的夜晚。

雨珠打在窗子上,噪音從不間斷。

很煩,煩悶不已。

Sherlock一襲深藍色絲絨睡袍,賭氣似地抱膝縮在沙發一角。

他在無聲地抗議,抗議這個無聊透頂的世界。

一米八的高個子,本應帶著的穩重氣質在Sherlock身上連個影子都找不著,或許在外人看來他一向從容,但對於他的室友而言根本不是這麼一回事。

「倫敦的罪犯全都睡著了不成?他們都去冬眠了嗎?開什麼玩笑!」

「Sherlock,你難道不能享受一下平靜的倫敦城嗎?和平,沒有暴力與血腥。」

「那對你也是種折磨吧?我還記得我們初次見面,你聽見『致命創傷』時的那種眼神。」

「你居然記得這種雞毛蒜皮的事?你連地球繞著太陽轉的基本常識都不知道,我以為你把我的名字連著現任英國女王是誰一起從硬盤裡刪掉了。」

「John Watson。」

Sherlock低笑了幾聲,「我人生裡記得的名字不多,你、Mycroft……不確定有沒有別的,也許有,也許沒有。」

「你的父母?」

「我已經很久沒喚他們的名字了。沒那個必要,你說是吧?」

「我想表達不認同,但是你說的好像有那麼點道理。」

「嗯——哼。」

Sherlock伸直雙腿,縮著太久有些麻木,他不悅地挑起眉毛,接著開口:「John,幫我把那邊的杯子拿過來。」

「你說你的杯子?你的杯子在餐桌上。」

「不,那個。」

Sherlock伸出的手指在空中劃了兩個小圈,「明白了嗎?」

John順著方向看去,視線落在身旁的茶几上。

「這是我的馬克杯。」

「對,就是那個。遞給我,感激不盡。」

「你真是……好,我去幫你拿你的杯子。」

「John,我說了,我要的是『你的』杯子,John Watson的杯子。白色的,上頭有軍醫標誌的那一個。」

「你現在是搶我筆電不成,要轉換目標了?」

「我的杯子裡有眼球。」

「……你贏了。但是下不為例。下次你杯子裡如果出現手指,我不會那麼好心。」

John聽話地把東西遞了過去。Sherlock端詳著杯口,細細觀察一圈,最後讓自己的唇覆上John在杯緣上留下的印子。「奶茶,不加糖?我不知道原來你會喝這種……有點浪漫的液體。」

John看傻了眼,在飲用之前的那個神聖儀式是怎麼回事?

「你剛剛……」

「怎麼?」

說出來太尷尬,John索性用手指在唇上比劃了一下。

「有問題嗎?」

「你覺得沒有問題嗎?」

「沒有。」

「噢……!」

這次換成John無語地往沙發上一坐,瞪著室友把他的杯子據為己有。

居然還露出那種意猶未盡的表情,他無意識地舔嘴。

John實在是好氣又好笑,或許在Sherlock眼裡他才是真正的蠢蛋也不一定。

「John,你在笑什麼?」

「你有沒有想過,有時比起天才,你更像個白癡。」

「沒有。為什麼這麼說?」

為什麼?這問題問的好。

John甚至不知道自己為何會有這樣的想法。

「選擇自己一個人去面對這個世界,自以為不需要任何幫助。」

軍醫語畢,嚥了嚥。老天,這是怎麼了?

他伸指揉了揉自己的太陽穴。

「你覺得我需要幫助了?」

「你需要我。」John說,臉不紅氣不喘,堂堂正正的模樣。

他沒有意識到這句話的言外之意。也可能他本來就沒有那樣的意圖。

Sherlock承認自己本來就對人性剖析沒那麼在行。

「你確實需要我。不准反駁。」John又重複了一次。

「但——」

「Sherlock,你不是一個人。」

John的話語溫柔,他非常確定自己倒的是奶茶而不是白蘭地,但他不知怎的竟選擇讓這些心裡話在這個並不美妙而且濕冷的夜裡脫口而出。

「什麼意思?」

「我累了,我要睡了。Sherlock,杯子記得洗。」

「……」

 

*

 

雨一連下了好幾天。

烏雲籠罩,積聚不散,徹徹底底將這個城市浸潤在抑鬱之中。

無形將人壓入水底、在下沉與上浮之間掙扎。

但John沒被影響半分,心情異常地好。

從阿富汗歸來的軍醫已經很久沒有看到這樣的景象,幾年來眼中取而代之的是單調的黃沙景致。

他還在嘗試著接納截然不同的世界與步調。

這裡的步調太夢幻、太多愁善感。至少和那個炮聲隆隆的地方比起來,倫敦是一個幾乎能忙中取靜的地方。

像是不停轉圈的華爾茲。匆忙,卻仍保優雅。

和那位偵探一個樣。

John想起Sherlock在實驗室裡的樣子。一刻不得閒,卻又悠然穿梭於器材間,偶爾幾句不耐的呼喚指使。

想到他在顯微鏡下觀察的結果與自己推論相悖時的那種歇斯底里,手臂一揮把東西全掃到桌下。

以及沒案子時臉上的每一個表情變化。深鎖的眉心、緊閉的雙眸、顫動的眼睫、高挺的鼻樑、抿起的薄唇——儼然塑像般的面容。

「……有趣。」

John不禁咯咯傻笑,但他現在確實不應該這麼做。

不應該想到Sherlock那些可笑的不講理——他應該要感到厭煩的,卻是一點也恨不起來。

他的頭開始抽痛,隨著他的動作而抽痛。

早些時候後腦杓在路上給人挨了一棒,當時他想或許是Sherlock的仇敵幹的。好在他並沒有被帶去什麼地方接受酷刑,John在一條暗巷裡被襲擊,身上財物被洗劫一空。

原來只是搶劫罷了。雖然用這種隨意的態度面對自己遇上的搶劫案似乎不太正確,可對於一個前軍醫外加諮詢偵探助手而言,單純的搶劫確實不足為奇。

當時皮夾裡只有幾張零鈔,John吁出一口氣,損失不大但仍不值得慶幸。待笑聲在室內消散,John即刻覺察Sherlock銳利且帶著責備的目光。

「你傷的不輕。」

「為什麼?我可是個醫生,我很清楚這只是普通外傷——」

John的後腦枕著冰袋,間或要稍稍抬頭才不會導致頭疼。那兒肯定有個不小的腫包,John無奈地想。

可是這也不足以解釋為何方才會有那些關於城市、關於生活、關於室友的稀奇古怪想法,甚至過度浪漫。

「活像個蠢蛋。」

Sherlock冷冷一望,手叉腰站在一旁。他脫去外衣掛在衣架上,裡頭那件襯衫往往最能突顯Sherlock身體每一個部分的精緻美好——從肩膀到腰際都是無可挑剔。

「……隨你怎麼說。我平時在你眼裡不就是個腦子不運轉的蠢蛋嗎?」

John把冰袋拿遠了一會兒,感受到血流通過的溫熱才再度枕上去。

「你是一個軍人,怎麼會危機意識如此低?」

「我只不過出門散散心也得提心吊膽?」

「John,危險往往存在於我們身邊。」

「該死,你說的沒錯。」

John一時語塞。Sherlock和他之間的口水戰總會在三分鐘內分出勝負。

軍醫把頭撇向房間另一處,今天沒有爐火暖身子,John感到些許寒意,把脖子微微縮進套頭羊毛衫裡,閉起眼睛。

疼痛稍稍減緩了,但仍有一點不適。John在沙發上喬了一個最舒服的姿勢,或許今天就該這麼結束——

「我幫你擦澡。」

「你說什麼?」

「別逼我說第二次。」

「不,不,不。」

John一連緩慢地搖了好幾個頭,「Sherlock,其實你可以不必——」

「對,你傷的是腦袋。既然手腳安然無恙,現在,脫衣服。」

「什麼?」

他聽見Sherlock重重且刻意誇張地嘆了口氣,走進浴室裡。

不出幾分鐘,他拿著毛巾跟盆子走了出來。

「還不動作?水要涼了。今天天氣冷,你不會想用冰水擦澡的。」

「你是認真的?我真的可以自己——」

「老天啊,我真的不記得你有這麼囉嗦。你要一手捧著冰袋擦澡就對了?你知道擰毛巾需要兩隻手嗎?」

「我可以先暫時把它放著。」

「你的後腦根本還沒消腫,而且從你回到家開始冰敷只過了——十分鐘。你是醫生,應該知道最佳治療時間是多久。」

「是沒錯。可是——」

「好,我不期望你自己來了。」

Sherlock把毛巾浸入盆子裡,往矮桌上一放。

「手舉高。」

John嚥了嚥,「這是命令?」

「不對,是義務。」

Sherlock知道John一定會繼續磨磨蹭蹭,他沒那個心情等他。這個蠢醫生把自己弄傷了,光是這點就夠令Sherlock不悅,他們還要繼續闖天下,如此大意怎麼行?

他伸手抓住軍醫的衣服下擺,整件撩了起來。

「Sherlock……!」

好在他裡頭還穿件襯衫,但Sherlock也很快地把它解開。這件衣服上餘留更多John的體溫,Sherlock把它揣在手裡,意味不明地捏了捏,在忍不住用鼻子聞聞之前便丟到了地上。

John這下真的冷了,他縮起肩膀,看著Sherlock接下來又會有什麼荒唐舉動。

Sherlock在幫他解開腰帶。

「過火了,Sherlock,這玩笑過火了。」

「如果這是玩笑,我才不會大費周章地幫你脫衣服。」

在他說話的同時,John的牛仔褲已經被整條勾了下來。

John慌忙抓住那人的雙手,冰袋滑落下來,在沙發上形成大小不一的水漬。

「不要脫我內褲!」

Sherlock心不在焉地笑了一下,替John把冰袋移回原位,「可以。」

儘管不是赤身裸體,但也極為相似了——搭上Sherlock那個令人不寒而慄的眼神,John覺得自己跟一絲不掛沒兩樣。

他擰了擰毛巾,距離激起水花,因為Sherlock壓根不是個細心的人。些許熱水飛濺出來,潑濕了地毯。

從脖子開始。Sherlock要John坐挺,把毛巾覆上去。

「你能不能別這樣?」

「怎麼了?又我的錯?我可沒要求你幫我做這些。」

「不要把自己弄傷。」

Sherlock盯著John的頸子,曬痕比初見時要淡些,但仍是存在著一條分界線。阿富汗的太陽當真毒辣。

「你要我接什麼?」

此刻說什麼都不對。

「下次我要你做什麼就做什麼。」

「不覺得有些霸道了?」

「不覺得。」

Sherlock的手已經來到了胸前,John總覺得他盯著的地方很彆扭,但找不到理由要求他轉移視線,只好看著他專注的眼睛——清晰通透的冰藍色,時不時眨動幾下證明他不是一尊雕像。

水氣氤氳蒸騰,溫熱但不燙人。John坐在沙發上,靜待Sherlock把這個莫名奇妙的活動結束掉。

Sherlock來來去去換了幾次水,最後把John的腿抬起,細心擦拭過後才願放開他。

「結束了?」

「嗯。」

John呼出一口氣,緊繃的肌肉舒展開來。這種感覺就像剛打完一場仗,累得要命。

他伸手想搆衣服來穿,卻被Sherlock喊住:「等一下。你不會是想把髒衣服拿去穿吧?」

「呃。」

「你的腦袋果然壞了。等我。」

Sherlock真的沒有貼心到哪去,這個晚上確實有些涼,他卻閒散從容地到浴室把水倒乾淨、搓洗毛巾之後才到樓上去替John取來幾件衣服。當John不耐煩地從Sherlock手上扯過自己的衣物,偵探制止了他。

準確來說,Sherlock根本沒吐半個字,他只是突然停了下來,手裡緊攥著John的上衣。

「混賬,快給我!」

「John。」

Sherlock欠下身子,軍醫根本沒來得及反應,他就來到他眼前。

但John隨即發現——他的目標不是自己的臉,而是左肩上蜿蜒曲折的傷疤。

「這個,有什麼感覺?」

Sherlock的手指在上頭摩挲,力道輕柔。John看不見他的表情。

「沒感覺。沒什麼感覺。」

那傷疤似乎只是他身上的一個印記,曾經撕裂般的痛楚都留在過往、都深埋在已癒合的血肉之中。那個印記只是提醒他,曾經在阿富汗服兵役的種種。

Sherlock放開了手,這回觸碰他的不是指尖了。

他在他的傷疤上落下一吻。

「咳,這是你對我表達尊敬的一種方式嗎?很奇異,但是我接受。所以,現在,停止。」

「不。」

Sherlock又接著吻了上去,這次依然在John的肩傷上頭,但John感覺的到,帶著一點惡意啃咬。

力度控制得剛好,不會讓他發疼卻是難以忽視地發癢,「Sherlock,你到底要做什麼?」

沒有回話,倒是John因寒氣而顫了一顫。

偵探察覺到了。他張開自己的睡袍,整個人貼上John的身體,絲絨布料裹著兩個成年人,胸膛緊貼。

「……」

這個夜晚不冷了。John想。

他們維持這個姿勢良久、良久。

最後,軍醫終於忍不住抱怨:

「拜託讓我穿衣服好嗎?」

 

*

 

停電了。

就在John寫網誌寫到一半的時候,停電了。

他的眼睛被螢幕白光刺到生疼,他趕緊按了存檔,便把螢幕闔上。

「Sherlock!你是不是又把插座用到跳電了?」

「沒有。酒精燈跟陶瓷纖維網不需要用電。」

John坐在起居室裡,辨別出聲音來源是餐廳。221B是個他再熟悉不過的地方,家具擺設位置他瞭若指掌。John慢步走向Sherlock所在之處,地毯讓他的腳步靜音,漆黑一片他必須更加小心。就在John好不容易觸碰到餐桌邊緣,卻聽見Sherlock出聲:「別過來,回到你的沙發上。」

「為什麼?」

「你會打翻我的燒杯還有曲頸瓶,很危險。」

「那我就站在這裡和你說話不行嗎?反正我的部落格寫不成,你的實驗也沒法做了不是?」

「對,但是我不想要除了實驗被打斷以外還得收拾滿地碎玻璃。John,回到你的位置上。」

「那你呢?」

「噢,一會兒……就好……」

John聽見Sherlock似乎在櫥櫃裡翻找些什麼,瓷器被碰得叮噹作響。這裡實在太黑了,John什麼也看不見,只能從外頭投射進來的白光隱約瞧見Sherlock擺動的衣角。

突地,John感覺一股力朝著他的臀部毫不留情地推了一把,他往前一個踉蹌,差點摔跤。

「Sherlock!你在搞什麼飛機?」

他沒有理會他的責難,攬過John的腰又登時鬆手,那人因為慣性而重心不穩,正巧摔在自己的沙發上。

一樣的位置。微弱照明下,Sherlock坐在John對面,把高腳燭臺往地上擺,安置好蠟燭,從衣兜裡翻出打火機,燃起燭芯。

「我以為你戒菸了。」

「我有打火機就代表抽煙了嗎?別把這東西的功用定義得這麼狹隘行不行?」

「好,如果不是這小玩意,我還得在黑暗裡摸索好一陣子,你是對的。」

John有些心神不寧,冰箱裡還擺著鮮奶。

「為什麼突然停電了?」

「不知道,說不定哪裡短路了。也有可能是變電箱爆炸。」

「……要不要打給Mycroft?」

John向外望了望,整排路燈都暗了下來,看來變電箱爆炸比較有可能。

「找他有什麼用?打給Lestrade似乎還好一點。」

「為什麼?」

「可以使喚他。」

「……」

John忽覺幾分同情。

燭火略顯單薄地靜靜燃燒,散出的光亮自然也沒有起多大作用,頂多能夠辨清彼此的面容。

John也自然而然地盯著肉眼能看見的唯一事物。

霎時,一股熟悉感湧上,在心口滿溢,最後成了話語。

「還記得我們的第一次晚餐嗎?」

「嗯。」

「當時也像這樣,我們兩人之間點上了一根該死的蠟燭……」

「『讓氣氛更浪漫的蠟燭』,Angelo是這麼說的。」

「對。但我知道這一次是救急。為什麼不用手電筒就好?」

「我忘記擺在哪裡了。」

說完,Sherlock挺身站了起來,走向房裡的大窗子。

John過了幾秒鐘也漫無目的地跟了過去。

「今天難得看得見月亮。」

John說話時把臉轉向自己的室友。Sherlock恬靜地立在窗前,這裡是燭火不及的地方,唯一光源是傾瀉而下的月色。白光透過窗櫺在Sherlock稜角分明的臉龐上投射出一塊柔焦的三角形,將那人的五官確立了位置。

光線隨著雲層忽明忽暗,風中殘燭般搖曳不定。John盯著Sherlock臉上那塊面積時大時小的黑影,似乎是在等待他回話。

終於,偵探開口了,說的不是完整的句子,僅僅是一個單詞——一個名字。

「John。」

就這樣?醫生挑起一邊眉毛,大惑不解。

「怎麼了?」

Sherlock沒有看他,伸手扣住John的雙肩,快、狠、準地把他壓在窗玻璃上頭。若是再用力一點,John覺得自己會直接破窗而出。

John還在心裡為自己後背撞上木質窗框的痛楚哀嚎。緊閉的眼沒睜開,卻感覺溫熱的氣息迅速貼近,並且與他的互相交融。額頭被微微捲曲的毛髮給刺了幾下,麻癢癢的,接著是鼻尖的碰觸,最後是嘴唇。

被什麼東西給夾住了。那是兩片和他的唇組成成分一樣的東西,主人是Sherlock。

兜了個大圈,John才明白過來。

他被按在221B的落地窗上被如饑似渴地吻著,重點是——窗簾沒拉上。

該死!

John發現自己完全動不了,雙腳不聽使喚。兩隻手抓住Sherlock的雙臂想要擺脫,卻發現這種姿勢根本只會為自己招來誤會。

偵探纖長的手指插入John亞麻色的髮間,輕易化解醫生為自己設下的一道道防線。舌尖相觸之後,再深入。

Sherlock的一雙手游移到腰間,但只是輕輕地搭在那裡,沒有別的意圖。

他吻著,像是求取些什麼,在這月色如練的夜裡渴求著什麼。John貼著玻璃,腰桿被迫挺直,滿腦子想的只有:他們的舉動被一覽無遺。

「唔……」

John的手繞到那人後方,拉扯著Sherlock的頭髮,想把他從身上扯開,樣子幾乎像是兩人正在窗邊激情擁吻。

Sherlock似乎是被扯的有些疼了,他更不願意放開,每一個動作都更富侵略性。他施力向前,John的腦袋敲在玻璃上。起居室裡沒有半點雜音,除了時不時從唇縫間洩露出去、沒來得及收回的喘息。

就在此時,燈亮了。

室內重新亮起了略顯昏暗的黃光,街燈也被點亮,John聽見Sherlock從喉嚨深處迸出煩悶的低吼,接著粗魯地鬆開他,轉身,掏出手槍射滅了吊燈。

「你在搞什……」

Sherlock又壓了上來,John幾乎能看見他眼神迷離,偵探把槍往地上一扔,嗓音依舊粗啞:「繼續。」

這次他把窗簾拉上,燭火仍在燃燒。

 

*

 

什麼也沒發生。

John發誓那夜什麼也沒發生。

雖然他被壓在窗子上強吻是真的,但僅此而已。

現在的他只要看見Sherlock,無論是眼角餘光抑是回頭一瞥,都會無法遏止地想起那雙帶點隱隱茶香的唇。

太糟了。

他端起杯子呷了口,陰錯陽差竟然是在Sherlock嘴裡嚐到的味兒。

John有些難堪地把杯子歸位,發出不小的噪音讓Sherlock把注意力放了過來。

真夠丟人。

John的思緒在腦裡橫衝直撞,茶可以不喝,但是要怎麼樣才能讓Sherlock別死盯著自己?

他用略顯冰涼的手托著自己的後頸,想藉此平復心情,卻絲毫不起效用。

John這一生還沒被男人光著身子摸過吻過。想到這裡,軍醫下意識把報紙摁在胸前。

被觸碰過的地方都不約而同熱了起來。

John Watson,你的腦子到底裝了什麼?

夠了,別像個女孩扭扭捏捏的。

軍醫在心裡暗暗叫道,抬起眼睛。

「你要說什麼?」他問。

Sherlock一臉嚴肅,甚至有點凝重,看得John也不禁屏息。

這種表情,John不是沒見過。從泳池回來的那天,Sherlock徹夜未眠,臉上一直保持這樣的神色。

John被這氣氛逼得難受,勉為其難用茶水潤潤唇,Sherlock依然沒有挪開視線。

「這不有趣。宇內唯一的諮詢偵探,請問你想說什麼?」

那人挺起身,衣服上有些許褶皺,八成和成天縮在沙發上脫不了干係。Sherlock的嘴唇開闔幾次,話全打住了。

最後,他乾咳幾聲:

「你會怎麼定義我們的關係?」

John愣了。

「定義?」

Sherlock頷首,「對,定義。」

「你又怎麼看?」

「我不知道,就等你來告訴我。」

「這是推理遊戲?抽絲剝繭?好,我陪你玩,我也想知道。」

「從哪裡開始?」

「你。混賬Sherlock。」

John臉上突地有了怒色。無奈地用掌心掩住半張面容。這問題比支付上月帳單要難得多。

「為什麼?」

「因為你就是個徹頭徹尾的混蛋……」

John的聲音變得微弱,似乎是有口難言。過了一會,他又抬起了澄澈的靛藍眸子,軍人的無畏無懼,卻是混著幾分沉痛。

「如果你不問起,我們明明可以當作失憶蒙混過去,為什麼你一定得為了滿足自己的好奇心挑起我的……記憶?為什麼要讓我記得?不,最最基本的問題是——Sherlock,你到底為什麼該死的要吻我?」

他用顫抖的話音迫切地質問。

「人不都這樣的嗎?母親親吻小孩,親吻兩頰作為問候,朋友之間也會……」

「不,你這白癡,你明明知道那是什麼意思!」

John一時說不出自己的感覺,哀怨惱火全部糾結在一塊,滋味錯綜複雜。

他有種被玩弄欺瞞的感受,但心中某個部分又暗自希望被戲耍了最好。

那不是暗示,那是明示。赤裸裸地擺在眼前。

而且只有一個可能——至少John無可避免地只想到一個。

我不是同性戀,我不喜歡男人。他告訴自己。

「Sherlock,我在等你的回覆。」

「我早跟你說了我不知道。」

「你不是每一步都設計好的嗎?總演一齣又一齣好戲把我耍的團團轉——這次我不想當個觀眾,Sherlock,你的閱聽人覺得這齣戲真是爛透了,你最好給我正常點。」

「誰說是戲了?」

「你表現出一副……對我有意思的樣子,這是我看到的。誰管你是不是又在策劃什麼陰謀,別這麼對我。」

Sherlock饒富興味地上下打量著John此刻的模樣。

「這是你對我倆關係的定義——曖昧?」

「不!這個問題應該由你自己解答,不要用問題來回答問題!」

「誰說是,誰又說不是?說不定我真對你有意思。」

「Sherlock,我不是同……」

Sherlock的臉上浮現一絲莫可奈何,語氣胸有成竹:

「其實你不必隱瞞的,醫生。」

「什麼?Sherlock,不要對我妄加猜測。我都說了我不是!」

「我從不瞎猜。」

Sherlock傾身向前,「你需要我,正如同我需要你。我能給予你戰場上的那種刺激——還有更多。」

「什麼意思?」

「Dr. Watson,好好看著我。」

「我現在正看著你。」

「不,不。不是那種,我要你詳細的觀察我。專心!」

「Sherlock,我不是你,我沒辦法從你身上得到什麼結論,我只想知道——」

「聽話照做。我記得我們已經達成共識了。」

「我可沒答應。」

雖然嘴上咕噥著,軍醫還是順從地凝神盯著Sherlock的面容。他實在非常想移開目光,再多一秒都要他窒息。因對話而相視是一回事,可這個——幾乎像是深情不語。他壓抑下內心的千頭萬緒,將其悉數化為一聲輕歎。

「給我你的手。」

「Sherlock……」

「不會傷到你。」

John皺著眉頭,掌心向上伸了出去。

Sherlock首先用自己的雙手握住John的,接著把那人袖口上推,露出手腕部分。

「人的身體是唯一不會說謊的部分,John。你可以繼續告訴你自己那一套編好的故事,但是這個——」

偵探站了起來,兩人之間隔了一張桌子,Sherlock在能力所及的範圍內朝John貼近,儘管中間仍是有段不近不遠的距離。

「我測到了你的脈搏。也許,我們都該對彼此更誠實些。John,我認為……」

「給我閉嘴。」

John垂下眼眸,觸電般快速抽回自己的手。

Sherlock很難得完全讀不出John的心思,他厭惡這種不確定性。

「John?」

一聲試探性的叫喚,換來軍醫幾句聽不出情緒的言語:

「Sherlock,我的真心,你玩不起。

……也禁不起你一個大偵探這樣玩的。」

 

*

 

他怎麼就沒想過他們是彼此所需、更同樣求取刺激?

John在滿室的淫靡裡是這麼想的。

他的動作狠戾,甚至連和他發生關係的人叫什麼名字都忘得一乾二淨。

汗水濡濕他的髮絲,糾結服貼在額前。

John已經好一陣子沒有回221B,這幾天都是在外頭過的夜。

他換了很多個伴,全是女性,大多都終止在肉體關係。

有時待在賓館,有時索性直接到女方家來場大汗淋漓的性愛。

「你需要我。」

熟悉的聲音又出來擾人。John憤憤地加重了力道,他的新女伴發出一聲嬌吟,John覺得不太舒服。

是因為那種蠱惑人心的濃重香水味?還是從那天開始一刻沒安分過的腦袋?

「我們都該對彼此更誠實些。」

字字句句貫穿腦海,John無法忽視這些不知從何而來的話音,咬緊牙根,從齒縫間低聲擠出幾個字:

「Shut up…」

好在那女人沒聽見。John近乎麻木地釋放之後,用一種已然成為慣性的寵溺看著床另外半邊躺著的女子。

「辛苦妳了。」他壞笑,將對方一頭滑順的秀髮纏繞在指尖。

「不都是你嘛?」那人嬌嗔。

John收起笑容,起身走向浴室,捧一把冷水潑在自己臉上。

如果可以,他還想再賞自己兩個耳光。

「Damn it.」

這段日子以來到底怎麼了?

就算他有Casanova的稱號也不能這麼做。這是頭一回,他對自己深惡痛絕。

他用一種最愚蠢的手段填補沒了Sherlock之後的空洞。

刺激。他需要的,刺激。

他煩躁地搔搔頭,走回床邊時,發現那女子已經沉沉睡去。

她好像叫Charlotte?

再仔細回想,John不禁搖頭苦笑。

果然自己又帶了一個黑髮、冰藍瞳色的床伴。

他媽的。

還是看見那紫羅蘭色的襯衫他就做了過多聯想,不管三七二十一就和別人上床了?

John後背靠著貼了黑色壁紙的牆,一個更令人不安的念頭浮現:

如果今天是Sherlock跟自己發生關係,他會怎麼做?

他還會這樣毫無顧忌地做上一場嗎?

不,不。

「人的身體是唯一不會說謊的部分。」

John感覺下身脹痛起來。

全世界都在與他作對。

包括他自己。

 

*

 

Sherlock發現John回到公寓的時間大多在清晨。

在他面前要隱匿行蹤是很難的。Sherlock為了捕捉John每次開門那一閃即逝的心虛而特意調整生理時鐘,每天都起了個大早坐在沙發上正對著門口。

John不回家,原因非常簡單,從他襯衫上飄出的香水味就能明白。

每天不同品牌,而且價位持續上升。

Sherlock知道John刻意躲著自己。

他正要去廚房燒開水,卻聽見鎖頭擺動的聲音。

「歡迎回家,浪子。」偵探頭也沒回。

「這是什麼意思?」

「你覺得呢?」

John憶起昨晚自己在想到Sherlock時有的生理反應。

「……」

他不可以再和他共處一室,多一秒都不行。

縱然這個想法怎麼聽都很荒唐,但John更怕自己有什麼失控的行為。

John即刻轉身上樓,Sherlock更快地抓住了他的胳膊。

脈搏。老天,忘記停掉自己的脈搏了。

John絕望地想著。果不其然,Sherlock在他的腕部輕壓了一下。

他的唇角微微上揚。不會出錯的。

「噢,是誰能讓我們的軍醫如此留戀?想必是個美人胚子。John,你的上衣口袋裡擺著一張字條,想必可以透露你夜生活的一點蛛絲馬跡。」

Sherlock放開了他,靈巧地從那人身上抽出一張紙卡,正要仔細端詳,卻聽見John以幾乎是哀求的語氣說:「不,拜託別……」

「為什麼?害怕我發現你交了新女友?你不可能瞞過我。這是第幾個了?我可沒有替你數。」

Sherlock將字條翻到正面,瞧了眼上頭娟秀的字跡:Charlotte。

Sherlock有些困惑,不禁浮想聯翩。或許是巧合,但這種時候Sherlock可不想讓自己相信這是巧合。下面幾個數字想必是電話號碼而不是什麼核武編碼。他默念了一遍,Charlotte。

「我不玩諧音遊戲,Sherlock,我……」

John嚥了口唾沫,他真的受夠了。

「我不知道這是怎麼了,我的對象們都有一個特點——讓我想到你。有時是眼睛、有時是性格、有時是髮色……她們可能像你,就那麼一鱗半爪,但她們不是你……我連和她們相處的時候都會不自覺……想到你。我到底造了什麼孽?為什麼你總是……陰魂不散!」

John Watson,你肯定瘋了。

話音剛落他就追悔莫及,羞憤之情全寫在臉上。

這下可好玩了。

Sherlock觀察著John苦惱煩躁的模樣,思忖片刻,揚起一個刺眼的笑。

「沒錯,你不玩諧音遊戲,所以你要的是我。你找的人不是她們,你在找我。John,這是我做過最簡單的推理。」

「為何我沒辦法逃離所有關於你的事情?你是不是對我下藥?肯定是!」

「你離不開我。你需要我。這事你自己明明可以推理出來的。」

「……」

為什麼一定是你呢,Sherlock Holmes。

我這輩子怎麼會攤上你?

最糟的是,我需要你。

我需要你。

軍醫緘默了好一陣。

「Sherlock,你怎麼定義我們的關係?現在讓我來問這個問題。」

John顫抖著雙唇,他會怎麼回答?

「我不知道,但或許是——」

Sherlock背過身去,開始泡早茶。

「L-O-V-E?」

 

*

 

John跟Sherlock以一種曲折離奇的方法在一起了,最高興的人應該是Mrs. Hudson。

但日子沒什麼不同,他依然喝他的加糖咖啡,他依舊看他的早報。

這讓John不禁懷疑之前的談話只是一場噩夢罷了。

「Sherlock,你是第一次談戀愛嗎?」

「這個活動有名字?你說兩個互相有意思的人湊在一起的活動有名字?」

「……對,算是吧。」

「喔。除了你之外,我沒遇過其他讓我提的起興趣的人——當然,屍體除外。」

「所以我跟屍體一樣類別?」

「嚴格說起來,我不會想要把屍體按在窗戶上強吻。你與眾不同,John。」

Sherlock露出一個好看的笑靨,又埋頭做他的實驗去了。

軍醫總覺得哪裡不對。

「Sherlock……」

「怎麼?」

這一切太不真實,John感覺自己就像根浮木載浮載沉,他只能用記憶來確定他倆「似乎」成為情人的事實,老實說,他有些害怕。

這樣的情形下,Sherlock若是反悔也能不著痕跡。

「我直到現在都不覺得我們是……你說的那種關係。」

Sherlock透過護目鏡看向John,「為什麼?」

「你從來不說……你愛我。該死的你難道不能做些什麼讓我相信我們正在交往嗎?」

John一時無地自容,這話聽著就像個對感情患得患失的青少女。話一出口,他就想著要不現在咬舌自盡算了。

哐。

Sherlock放下噴燈,摘掉護目鏡,挪動腳步向起居室前進。

「難道我這麼不值得信任嗎?」

「……我有信任障礙。」

「但是你信任我,你肯定信任我。否則你現在就是Mycroft派來監視我的手下了。」

Sherlock在John面前站定。

「我的醫生,請問我該怎麼做才能治好你的疑神疑鬼?」

「我疑神疑鬼?我才沒——」

「那麼,就是缺乏安全感。」

偵探低下身子,淡色的眼瞳閃閃發亮。

John驀地眼前一黑,Sherlock用手掌遮蔽住他的視野。

「你要做什麼?」他問。

「John,有些事情不需要解釋,而且我也不想解釋,那是種囉嗦的累贅。」

哼。軍醫笑了一下。

「吻我,你這不解風情的混蛋。做些情人之間會做的事讓我知道我們正在交往。」

我的真心,你玩不起。

快吻我。讓我知道,我們在正在這世上相愛。

 

*

 

聖誕夜。

「多溫馨的日子,是吧?」

John搖晃著杯中晶瑩的液體,順道給Sherlock斟了一杯,放到他眼前。

「那也不代表我們必須要找一堆無關緊要的人來慶祝這個所謂溫馨的日子……」

「Greg、Molly、Mrs. Hudson……他們不是無關緊要的人。雖然Mycroft沒來很可惜,但他有問候你吧?」

「他從來不做那種事。」

Sherlock不屑地哼哼,沒有伸手碰桌上的酒。

「我實在無法想像你們聖誕大餐的樣子。你和他在一個餐桌上吃過飯嗎?」

「大概是我還不具思辨能力的時候吧。」

「他是你的家人,Sherlock,你應該要試著放下那些小恩小怨,跟他好好相處,跟大多數兄弟一樣。」

「為什麼我一定得這麼做?」

「萬一我哪天不在了,他就會是那個照顧你、在乎你的人……」

John咬咬舌頭,怎麼在這種時候說出如此煞風景的話?

Sherlock的眼神突然變得困惑,眨了兩下。

「為什麼你會不在?」

「我說錯話了,對不起。今天實在不適合講這個。」

「不,John,我必須知道你在擔憂什麼。」

John有些坐立難安,這個問題從他搬進221B開始就存在,只不過他們都默契極佳地迴避了。

他吞了口烈酒,硬嚥了下去,食道灼燒的感受使他微微蹙起眉心。

「我們在做的這些事,危險度高,很有可能少一隻手或跛一條腿……甚至,死亡。我知道你夠聰明,應該不至於遇上這種事,但我可沒那麼機靈,腿也不長、跑得不快,萬一哪天遇害了……」

John低下頭掰弄手指,「……到時候,你就只剩Mycroft了。哈,這真的不是不可能……」

「不。」

Sherlock幾不可察的嘆息聲傳進John耳裡。

「什麼?」

「我說,不。」

「我以為我已經舉了夠多證據佐證我的觀點。」

「通常你說的話有一半會是錯的,這次是大錯特錯。」

「好吧,那讓你發表意見。」

「我們兩個會一起行動,每一個刑案現場都是,如果你出了什麼事,我會保護你,了不起……同歸於盡,死亡不分先後。」

「這麼做很蠢,Sherlock。」

「人們都會做蠢事,不是嗎?」

偵探衝醫生笑笑,「聽好,這是我第一個,也是最後一個誓言,John。

不管未來多麼困苦艱難,我發誓,我會永遠陪著你,永遠。」

火光映照在兩人眼裡,熠熠生輝。

John知道這是Sherlock能表達的最真誠的愛意。

就算他從不說愛他,又如何呢。

這般足矣。

John幾乎要忍不住衝上去吻他了,就著幾分醉意,他走到Sherlock身邊,蜻蜓點水般在他額上一吻。

「當作我的謝禮吧。」

「這謝禮會不會太膚淺了點?」

Sherlock別有深意地道。

「不然你要什麼?」

「情人之間會做的事。」

「像什麼?」

Sherlock把John一把拉下,後者沒穩住,不偏不倚跌在偵探身上。

John貼在他的胸口,每一次呼吸都是Sherlock的氣息,好似他們的靈魂緊緊交纏。

因為他們是彼此所需、彼此的生存條件。

不會有誰先離開。

Sherlock給了懷裡人綿長繾綣的一吻。

「Merry Christmas.」

 

*

 

那是飄著細雪的天氣,John不會忘記。

「我要去一趟超市,有什麼要特別替你買的嗎?」

John穿上夾克、套一件冬衣。拉鏈似乎卡住了,他在那兒弄了半天才著裝完畢。期間一直在等Sherlock回話,但那人安靜得出奇,似乎對他的問題充耳不聞。

「Sherlock?你有聽見我說話嗎?」

「有。」

「那你怎麼不應一聲?」

「你難道不能晚點再去嗎?」

「為什麼?發生什麼事了?」

「……我不想要你離開我,尤其現在。」

John咯咯笑了幾聲,「你是昨晚做了惡夢嗎?」

Sherlock的臉色終於在此刻和緩下來,他吁出一口氣,「突然想要看著你,看著你一輩子。」

John拍拍Sherlock的肩,像在安撫一個受驚的孩子。

「我很快就回來,冰箱要空了。」

「我不用吃東西。」

「但是我需要。」

John在門口穿好鞋子,抬頭便看見Sherlock的一雙眸子凝視著自己。

「我現在想吻你。」Sherlock說。

「我很快就回來,相信我。到時候我們會有很多時間。」

醫生給了偵探一個安定心神用的微笑,關上房門。

如果時光能倒流,John一定會在那個早晨把自己跟Sherlock一起鎖在房裡。

愛做什麼就做什麼,恣意妄為。

為什麼那個時候自己不該死的過去吻他呢?

雪花在掌心消融,同時也在遍地的血紅裡消融。

John來得太晚了。

當他回到221B,家門前已經拉起了封鎖線。

交通事故。

一輛轎車衝撞行人,駕駛沒有飲酒。

「John。」

有人從背後拍了拍他的肩膀,John回過身去,是熟識的人。

「Lestrade。這到底是……」

「我很遺憾。」

聽到這四個字,John的內心就有譜了。

地上的深藍色圍巾不是巧合也不是錯覺。

「肇事者在衝撞以後直接飲彈自盡,我懷疑這之中並不簡單。」

「告訴我,是不是Sherlock。」

「……」

「你他媽的告訴我被撞的是不是Sherlock?」

「John,他真的傷的太重了。你可能要做心理準備。車子完全沒有減速,甚至加速衝撞……」

「這傢伙助你破案無數,你怎麼可以……說得雲淡風輕?」

Lestrade深深歎口氣,白煙無聲飄散。

「John,我真的都可以理解。Sherlock已然是傳奇,他是個好人……」

「名聲顯赫的天才偵探竟然在自家門前被撞死,為什麼,到底為什麼?就因為他的才能太令人妒忌了?」

John顫抖著雙肩,在刺骨寒風裡搖搖欲墜。

Lestrade清清喉嚨,看向幾近失控的軍醫。

「John,這是在肇事者車內的副駕駛座上找到的,指名要給你的。」

John強忍內心的驚詫與悲慟,伸手接過信封。

Dr. Watson。果真是給他的。

和Sherlock共事過後,John對許多事情都不敢掉以輕心,他透著光觀察信封,辨認出裡頭只有一張薄薄的信紙。

「Lestrade,我想我有必要先回家一趟。」

他沒有辦法再看著滿地鮮血——而且是Sherlock的血。

警長眼裡滿是同情地點點頭,「去吧。」

John掏出鑰匙打開門鎖,飛奔上樓,從抽屜裡拿出拆信刀,一不留神劃傷自己的手,但John一點也不在乎。

他慌忙從信封裡頭抽出內容物。

信紙上斗大的字映入眼簾:MISS ME?

John緊張地把唇抿成一線,翻到背面。

「Jonny boy. 很高興我在死後還能興風作浪,如果你好奇之中的原因,我必須說,只要有朋友就沒什麼辦不到的。

你知道,我不會容許自己一個人孤單下葬,我喜歡熱鬧,跟那個偵探不同。

他風光一時終究得成為我的陪葬品。

和你之間的比賽,我勝出了。

我們都在爭奪一位名叫Sherlock Holmes的人。

沒有了這位戴著可笑帽子的大偵探,你還活得下去嗎?我是存疑的。我好像從你身邊搶走了什麼東西呢。

如果你也想讓我的陵墓更熱鬧些,我隨時歡迎。

——Jim Moriarty」

出門前的對話,究竟是Sherlock早有預感還是一時興起,已經無從得知。

John在一陣突然湧上的憤怒與失落後,終於徹底崩潰了。

他流的淚安靜痛苦且壓抑。

John在書桌前低聲抽噎,他不曾這麼脆弱過——或許有,但也是兩年前的過往。

沒有什麼能令飽經歷練的軍人一夕之間崩解,除了,生離死別。

命運迫使他把往事重現——

不。John突然想了起來。不。有個聲音在他腦海裡迴蕩。

醫院裡還有個人在等他。

他永遠都在等他,等他從超市回來,準備給他一個深情的吻。

Sherlock需要他。

John起身,進浴室給自己潑了一臉冰水,還有人在等他,沒錯。

他匆忙下樓,在案發現場的嘈雜裡招了一輛計程車。

他讓Sherlock等得太久了。

 

*

 

Sherlock以往到週一都會特別煩悶,所以John每個月都至少挑一個星期一去看他。

誰知道他有沒有花粉熱,221B從來沒出現過花束,John自然不清楚。

但他還是會帶花去他的墳前。

「誰知道你喜歡什麼花,我已經把店裡所有樣式都買了一輪,下次我會換一間。」

John的脖子上繫著Sherlock的深藍色圍巾,上頭的味道已經淡去,他不禁有些惆悵。

該說什麼好呢。John低下頭沉思片刻,有太多話想說而沒有出口。

前面幾次,Mrs. Hudson都陪著他來。這回John特別要求讓他一個人。

他乾咳幾聲,緩緩說道:

「正因為我們經歷太多生離死別,每一次,我毋須希冀,便確定你會回來。

回到這個城市,這條街,這間公寓,這張沙發上。」

「我們見過太多大場面、驚人的犯罪現場、暗巷裡的駁火,我們總認為,置死生於度外是一種必然。

我們從不擔心安危,因為我們是共同體,共存,共亡。沒有誰會跟不上誰的腳步。」

「正是如此,我們忘記了最最無趣也無害的威脅。你自命不凡,絕對不會允許自己以凡人的方式退出人生戲台。」

「若Moriarty還活著,我幾乎可以想像他用著那般天理難容的罪惡表情,在你的遺體前呢喃:『噢,普通人Sherlock。』」

「我不確定我們有沒有學會珍惜。我以為不管是誰都沒有辦法從我身邊奪走你。一次次在槍口下的依偎、一次次捆綁著相貼的體溫、一次次銬牢交疊的手掌。生死關頭對我們而言是家常便飯,理應當更加珍惜,但是——我視一切劫後餘生為理所當然,這是我犯的大錯。說不定也是你的,Sherlock。」

「誰知道你竟然……我知道這不能怪你。是Moriarty,那個到死後都不曾放過你的Moriarty。」

「我想說的是,我還在等你。」

「等一個奇蹟,等你像那次高樓墜落後不可思議地起死回生,你可不可以趕快回來?如果這又是你的把戲。我發誓,這一次不會打你。我需要你。」

「……我的真心禁不起你這樣玩的,Sherlock。」

John苦澀一笑,安置好花束,走上來時的那條路。

「John。」

剛跨出幾步,他停了下來。

全身都在瑟瑟發抖,醫生感覺自己就要站不穩了,他咬緊牙根,抑制住一切過激的情緒,轉身。

空無一物,只有兩棵樺樹在夕陽餘暉裡婆娑的樹影。

「……哼。」

他慘澹地發出一個音節,像遊戲尚未開始前,最初的自己。

孤身一人,步伐堅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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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邢風。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2)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