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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時有序,John覺得自己過去的生活倒也和季節一樣,挺規律的。撇除那該死的肩傷,稱不上什麼命運多舛。

過慣了被指示與服從的日子,在醫院受訓時的唯命是聽、軍中對上級指揮官言聽計從、對女朋友的萬般要求百依百順。

以為終於能夠自己做主,在倫敦市中心的一處房子安頓下來,幸運的話攢點錢自己創業是再好不過。

但他遇上了Sherlock,在那個平庸的日子裡遇上了Sherlock。

就某方面而言,這是幸運的。

也是大幸中的不幸。他早有預料。

只是他從沒想過情節會這樣發展。

這是他人生裡的盛夏、溽暑,卻在一聲槍響之後冰封寂寥。

「Sherlock……」

John從喉嚨裡嘶啞吃力地道出,那是與他同甘共苦的一個名字。

他明明知道Sherlock救不了自己,他的情況不是諮詢偵探可以解決的,幾乎無力回天。

但他仍想要說出口。如果這是他的遺言,一個名字也足了。

他看見那人邁開大步從幾米外的地方跑了過來,地上的水坑被踩得激起水花,潑濺到黑色大衣的下擺。上一次下雨是什麼時候?他不記得了。

「John!」

他的眼裡、語氣裡都是明明白白的心焦,Sherlock在說話,John發現自己已經聽不清了。

他眨了幾下眼睛,想要讀懂Sherlock的唇形,卻只覺腹部的傷口正瘋狂撕裂、灼燒著。

Sherlock把手按在上頭,拚命幫John止血,嘴裡重複呼喊著同樣的句子:Stay with me.

他能感受到他的脈搏正從指縫間一點點消散、一點點變得微弱。像是秋夜裡捧起的一掬清泉,無可遏制地向下流淌。

「John,看著我,拜託,看著我……」

但是John累了,他真的累了。

他該睡了。

John支持不住地闔起眼睛,感受Sherlock依然不死心地喚著他。

偵探不會落淚的,他不會的。

他的悲傷不是為了這種小情小愛所準備。

現在聽見近似於哭腔的鼻音可能只是他最近傷風感冒罷了。

就算一個名為John Watson的室友離他而去,他永遠可以再找一個人分擔他的房租。

他在他心裡的每一個位置都是可被取代的,室友、助手、聽眾。

Sherlock把臉貼近,想感受John一絲微弱的氣息讓自己安心。

哪怕再一個字、一個音節都好,或者眨眨眼也行。

軍醫笑了,他用盡所剩無幾的力氣牽動嘴角,顯出一個似笑非笑的神情。

所有意識像漩渦一般開始攪動,一邊把John往不盡的深淵裡向下拖去。

他聽見Sherlock依舊在他耳邊吼著什麼,卻悉數和其他雜音混在了一起,無法分辨。

他在懸崖邊徘徊。

一旦失足,便是陷入深眠。

一場無限期的深眠。

 

*

 

John體會過生命在指縫間流逝的戰慄。

該是多麼可恨的束手無策。

有時候John會想,若是自己對死亡別那麼敏感,他的笑容可能會多上許多。

他待過的地方每天都得面對無數天人永隔。醫院或者戰場、病房或者救護站、手術室或者營帳。

John應該要習慣這些關於生命來來去去的輪迴,但當他看見從手術室裡推出來的病患臉上的倦容、還有主刀醫師那樣挫敗的神色,他仍感痛心。

上頭的人已經斷了氣,搶救無效。

不久之後,另一臺手術開始了,手術中的紅燈再次亮起,又是另一場與死亡的較量。

當然,看見人們躺著進來走著出去,心中自然是欣喜,甚至有一股暖意。不過那種悲痛的時刻,總是會有的。

他看得太多了。

深夜長廊上迴盪的低聲啜泣,有時甚至是無聲的,悲傷被飄散消毒水味道的黑夜吞噬,John只看見家屬抽搐的肩膀。

偶爾,他真的會趨上前給予他們聽起來沒什麼用處的安慰,更多時候是坐在隔壁的位置上,聽他們哭訴:想說的沒有說、想做的沒有做、如果能讓一切重來,他一定會……

諸如此類的懺悔與告解。

他不會給予他們令人安心的微笑——儘管很多人說John笑起來確實讓人溫暖——他不會那麼做。

他會把十指相扣抵在膝蓋上,安份地盡一位聆聽者的義務。

有時一坐就是徹夜不歸。

也沒什麼不行,他孑然一身,沒有人會在夜半時分拜訪他那間破舊的單人公寓。就算有,也只是那位酒鬼姐姐來找他麻煩,就讓她按整夜的門鈴直到鄰居報警吧。

他或許救回不少人的命,結束不少人的苦痛,不可否認,也有失手過。

生命像冬春之際的融雪,最燦爛的時候是在陽光裡消融的剎那,折射出一生輝煌,卻是令人吃驚地倏忽即逝。

總是在最接近終點的地方才明白生命的真諦。

當真造化弄人。

John在初春遇見了那個男人。

他看過的死亡幾乎能與自己相比。

他也會看見家屬那般悽惻狼狽的模樣,但他從不為此佇足,甚至眼神都不曾有過變化。

像是在觀賞默劇。他如何屏除那些刺耳淒厲的哭吼?有時John確實懷疑他的世界是靜音的,只裝的進對案情有助益的片段。

他永遠都置身事外。當John實在看不下去,想要給家屬一點人性的安慰——就算自己被抱著哭也無所謂——這是人之常情。

他的室友、諮詢偵探、高功能反社會人格、Sherlock Holmes,會抓著他的衣角,將他拽回自己身旁站定。

「不要蹚渾水。」

「Sherlock,我沒有要蹚渾水,我只是要給那位女士一點關心——」

「所以你們都那麼喜歡管別人的家務事?」

「這不一樣——」

「你要去就去吧。」

Sherlock無所謂地聳聳肩膀,走開了。

他會站在某個不起眼的角落,看著John如何用那種從來沒對Sherlock用上的語氣輕聲安慰,確實有些女性會失控般哭攤在John身上。那時候John的臉上會掠過一絲尷尬,接著用手拍拍那人的背,有時三下、有時兩下。

事態發展到這一步,Sherlock總是會不見蹤影。

那一天John就必須自己打車回221B。

有回他真的怒了,他氣惱地質問橫躺在沙發上的Sherlock為何一次次把他丟棄在刑案現場,那人沒有回答過這個問題。

John從來不知道為什麼。

 

*

 

「我曾經問過Mycroft,我跟他倆是不是有問題。」

Sherlock坐在John對面,盯著他用叉子翻動盤裡的煎培根和不甚漂亮的太陽蛋,有些燒焦了。

「然後?」

「他用一分鐘的時間從多個面向證實我的猜測,並且遞給我一根煙,我們在停屍間外面看著家屬哭到撕心裂肺。」他冷冷地說。

「所以你們共有的問題是:不具人性。」

「早已有可靠消息指出,我沒有心,自然不會有人性。」

「你聽起來為此自豪。」

「我一直都是高傲的,我不否認。外界有各式各樣對我們兄弟倆的猜測,但很多都是錯的——不,幾乎全錯。」

他比出解釋演繹思路時才會有的手勢,半瞇起眼睛,「所以,你除了『為什麼你這麼冷血』這個幼稚的問題以外還有其他想知道的嗎?」

Sherlock端起茶杯啜一口,咂了咂嘴。

「一肚子問題,一時挑不出來。」

「我想也是。你的腦袋裝了太多無用資訊,像是傷悲喜悅與愛恨嗔癡……太多了,無聊。」

John一直好奇Sherlock平時不吃飯是怎麼活到現在的,這可顛覆了他對醫學的認知。

可Sherlock給他問問題的額度有限。他嘴上不明說,卻可以從他舉手投足間的不耐煩觀察出來。

「我也有個問題想問,John。你搬進來多久了?」

「一年……兩年?差不多兩年。」

「那你知道你問了幾次『為什麼你這麼冷血』嗎?」

「我沒有數,應該很多次。說真的這不是個問題,這更近似於指責。」

「管他的。我們同居了兩年,你卻還問我這種『初次見面』等級的問題?。說真的我有點失望,John。」

「什麼意思?」

「你能不能問我有建設性的問題?明智一點的問題?至少問在重點上。我開始無聊了,Lestrade應該要打電話來的。」

「等等,就因為我們同居了兩年,所以你以為我會很瞭解你?天知道你的個性!你可是Sherlock,那個比不定時炸彈還不規律的Sherlock!」

「我是否應該為和我同居兩年的室友對我依舊保持高度興趣感到榮幸?好吧,John,我暫時這麼歸類好了。下一個。」

Sherlock將咖啡一飲而盡,鐵製攪拌匙在碰觸杯壁的一刻鏗鏘作響。

John實在不願再被挖苦了,這回他深思熟慮,慎重其事地開口。

「說說在你二十九年的歲月裡,最使你難忘的一刻。」

Sherlock冷哼一聲,「你關注的問題果真都很奇怪。」

「我並不想知道過去的日子裡你用多少根脛骨、多少顆腎臟做實驗。」

「說不定我還真的可以說出一個近似值,不試試嗎?」

「不,只要回答我問的問題就好。」

這一回Sherlock沉默了。

總算是問對了,John想。他開始猜測能讓Sherlock難忘的時刻會是什麼,是令人喜不自勝還是悲不可抑。或許是在大學校園裡一個女學生的回眸一笑,都說初戀總是難忘的。

但也可能是——像他倆看過的,太多太多了。發生在身邊的感覺肯定不同以往。若悲傷是一個透明玻璃箱,從前,我們站在外頭看著他們崩潰,而跨入了裡頭,恐怕連Sherlock也會——

John的思考被迫中斷,那人低聲說:

「那是一個好的季節。雖然我對四季的感受實在沒有太大差別,據說人們都覺得春天是個美好的季節,那——就那樣吧。」

「什麼?」

「難忘的片刻,」Sherlock又比出那樣用以吸引他人注意力的手勢,「某年春天的某一個日子。」

「你就不能再說得清楚點嗎?」

「足夠多了,John。」

Sherlock在起身之前望了John短短數秒,John看見他的眼裡明明確確地閃過了什麼。

但他沒能解讀出來。

之後,John再怎麼追問,Sherlock都不願回應。

 

*

 

John已經不知道這是第幾次跟著Sherlock滿倫敦跑了,這不失為一個鍛鍊體力的好方法。

但半夜三點起來抓犯人真的不是一樁美事。結束和Sarah的約會後,他踏著輕快的步子回到家中,恐怕是臉上的笑容還沒隱藏好,成功激怒了他的室友。Sherlock坐在沙發上,語氣甚是無禮:「你瘋了嗎?我跟你說過今天不是個約會的好日子!」

「為什麼?今天可是Sarah的生日!你什麼時候說的?」

「中午。而且是正午!」

Sherlock聽上去大為光火,John被指責得莫名其妙,他開口反駁:

「我要工作,中午怎麼可能在家?你只不過是對著房子亂吼亂叫罷了!」

「不管了,蘇格蘭場逮捕不到的竊賊被我釣出來了,今天必須行動。警察真是一群沒用處的傢伙。」

「所以?」

「我會抓準時機,到時你什麼都別問,跟著我就對了。你會後悔的,後悔今天那一場晚餐約會消耗了你的體力。」

Sherlock匆匆解釋完,再次低下頭去敲打鍵盤。

John啞口無言,認分地在沙發上坐定,靜待時間流逝。

已經過了十二點,Sherlock依然沒有要動作的徵兆。John已極度困倦,或許是臨時出了點狀況?他見Sherlock咬著嘴唇,敲擊聲似是因憤怒更加激昂,他眉頭深鎖,眼裡盛滿忿懣。

有一瞬間,John覺得這是Sherlock刻意安排的惡作劇。因為他臉上的笑容太過刺眼,刺傷了他那位娶工作為妻的室友——這樣解釋也是合理的,酸葡萄心態。

John稍稍釋念了些,如果這真的只是無聊的把戲,就讓Sherlock繼續自導自演吧,反正這位影帝有朝一日會累的。

軍醫不顧一切在沙發上睡著了。

「The game is on!」

意識朦朧中,John聽見Sherlock在他身旁高呼口號,自己大概是被他製造的騷動吵醒的。誰來告訴他現在幾點了?

「走了,John,這比你那場約會有趣的多。約會!多無聊的活動!」

短針指在三點的位置,這種時候和罪犯在倫敦街頭玩你追我趕真的不怎麼有情調。

「The game… The bloody game!」

他吼了回去,在沙發上垂死掙扎,鄰居明天說不定會來和Mrs. Hudson抱怨。

John被Sherlock抓住胳膊,那人使上平時用來搏鬥的力氣把軍醫硬拉了起來,John感覺自己差些就要脫臼了。

在這種奇詭的時間點怎麼招的到計程車?John幸災樂禍地想著,卻發現早已有一輛在門前等候。

果然是Sherlock Holmes。他歎了口氣。

偵探有如裝載貨物般把John推入車裡,和司機以極快的語速說明地點,John一個字也沒聽清,現在這種感覺大概和被迷昏再被綁票的人質無二異。

「我們這是要去哪裡?」

「我都要你別問了。」

John打了個呵欠,甩甩頭想讓自己清醒些,卻只是徒勞。他再一次被Sherlock卸貨般從車上拖下來,兩人在街角停留了一會兒,四目相交。

「我都說了,今天不適合約會。」語氣裡滿是不悅。

「好,我錯了……不對,我為什麼要道歉?」

Sherlock冷哼一聲,目光投向遠方。

「John,開始了。」他蓄勢待發,嘴角微揚。

「什……噢,該死!」

John不是討厭和Sherlock一起辦案,只是今天這種日子、這種時段實在強人所難。

他們在僻靜的巷弄裡穿梭,喘氣聲隱隱迴蕩,似乎這個城市此刻只有他倆清醒著——當然還有那位前頭奔跑的犯嫌。

有時John覺得Sherlock根本不需要自己,他今晚的存在只是為了陪他跑一場馬拉松,Sherlock總能掌控全場、總是知道如何應變——John Watson只不過是種陪襯——或者,陪伴?

這位大偵探會有需要他人陪伴的時候嗎?他深感困惑。

遠處紅藍燈光閃動,警方已經封鎖了這個區域——非常好,看來很快就能交差了事。那可憐蟲終究是無路可逃,憤憤地瞪了Sherlock一眼,束手就擒。

「事實上,這個案子挺沒難度的。那傢伙竟然沒發現自己的槍掉在了半路?果然大意是個可怕的錯誤。」

「是啊。」

他們坐在回程的車裡。John實在無法抗拒睡眠的誘惑,頂多用僅存的意識回答一個單詞,接著便毫無知覺。

「……哼。」

Sherlock將John攬過來,讓那人的頭枕上自己的肩膀。John身上的古龍水味道已經不那麼濃郁了。

偵探沒有解釋的必要,因為軍醫不會記得。

不會記得自己曾經靠著一個男人的肩膀睡得香甜。

Sherlock半是悲哀半是不甘抿緊了嘴唇,目光游離。

 

*

 

「我的回答是不,醫生。」

John穿起夾克,才剛說了一個「我」字,就被Sherlock強硬的態度打斷。

「我什麼都沒問呢。」

「你想告訴我你今天晚上有約,晚餐不必等你,冰箱裡還有一點義大利調味飯,記得拿出來吃。我有任何一處說錯嗎?我的回答是不。」

「你怎麼可能知道——好吧,確實有可能,因為你是Sherlock Holmes。你剛才說不什麼?我無法理解。」

「不要出去,留在這裡。」

「又來了?又要我陪你破案了?」

「沒有。你能不能不要總是往外跑?」

「這又什麼意思?你倒是當起我的監護人來了。Sherlock,我這輩子聽人指揮的夠多了,不需要再加你一個。」

Sherlock從實驗裡抬起頭,猛一轉身竟碰倒了一個空燒杯,John聽見刺耳的碎裂聲不禁倒抽口氣。這種錯誤,Sherlock從未犯過。

但Sherlock並不在意自己的疏失,他連瞟一眼都懶得。

那人眼神裡帶著的溫度霎時降到冰點,他看向門前穿戴整齊的John,好一陣子沒有說話。

直到John實在等不下去,一隻手按捺不住扶上了門把,他才聽見Sherlock的聲音。

「對不起。」那語氣、那口吻,輕飄而虛妄,像是幾個空氣中四散的分子,一揮手就了無蹤影。

Sherlock斂下眼眸。他並不是在思考,他的腦袋現在不想承載任何東西——不,是沒有能力在此刻承載更多。瞳仁裡盡是空無,或者早已被什麼填滿。純粹,但從不簡單。

John一點也不覺自己言重,他望了望手錶——約定時間就要到了,不能再耽誤。

「我今晚和人有約,晚飯過後才會回來,可能會有些晚了,不用等我。」

又是一聲歎息。誰知道Sherlock腦裡在想什麼?兩年的歲月他從來不曾瞭解。

「再見。」John把這句話留在門內,走了出去。

門扉掩上的聲音著實令人心煩。

「連名字都不願意說了?」

Sherlock輕蔑地哼了哼,沒穿室內拖鞋,赤腳踩過滿地粉身碎骨的燒杯殘骸。

銳角劃破了他的雙腳,在地毯上留下一連串拖曳的血跡——好在毯子是暗紅色,完美掩飾。

他坐在靠窗的那張沙發上,拿出私藏菸——原以為靠尼古丁貼片能夠再撐一陣子,似乎是沒法了。

他闔起眼,在一片煙霧瀰漫裡他不必看清太多事物。香菸是Sherlock難得讚賞的世人發明。

他沒有計算自己的致癌物質攝入量——那種無聊的事只有John才會做。說不定哪天他會替Sherlock計算還有幾次呼吸機會。

John返家時,在門外就嗅到一點不尋常,他早該料到Sherlock會趁自己不在家時偷抽菸。他知道Sherlock有菸癮,但他可不知道曾幾何時加重成這樣了。

「Sherlock!」

「這是你打招呼的方式……嗎?」

偵探輕笑出聲,John看見那人眼眶泛紅,八成是被燻紅的。Sherlock呼出一口氣,煙霧繚繞在兩人之間,作為一種John嘗試觀察他的屏障。

「你已經是個大人了,能不能注重自己的健康?」

軍醫的身影被霧化,Sherlock倒也滿意這樣的效果。他偏了偏頭,「健康?能做什麼?無聊。」

滿地的菸蒂。Sherlock從不這樣,至少John在家的時候不曾這樣。

「你這樣會死的!」John幾乎口不擇言。

「沒了它我才會死。」

John抬起眼睛,環視四周,除了起居室的凌亂外,其他地方看來沒什麼狀況——打破的燒杯竟然沒有收拾?

「Sherlock,你——」

他正要詢問,卻瞥見那人腳上一道道密密麻麻的傷口。

「你受傷了?怎麼弄的?」

John蹲下來查看偵探的傷勢,「我去拿醫藥箱,幫你包紮。」說完便要起身。

Sherlock吸菸的動作忽地停住了,「別碰我。」

「什麼?」

「別碰我。」

他的語氣堅決。

「不能!如果裡面卡進碎屑,沒有處理好會發炎的。」

「然後?截肢嗎?」

「Sherlock,不要在那鬧脾氣,這沒有意義。」

John又仔細瞧了瞧Sherlock的傷口,想抬起他的腿二度檢查,卻聽見那人吼了起來:「我跟你說了,不要碰我!離我遠點!現在!」

醫生愣住了。

「……好,隨便你。」他輕聲說道,沒有情緒。

John真的停手了。他退了開來,走到廚房替Sherlock收拾一片混亂。

那個晚上,Sherlock沒再正眼看John一眼。

腳上的血淌了整夜。

 

*

 

Sherlock的傷最後竟然是Mrs. Hudson包紮的。

他寧可讓房東太太用鑷子為他挾出玻璃碎片,也不願讓John碰他。

為什麼?

他問Sherlock,「為什麼?」

那人在他的問句之後睜開雙眼,兩片唇卻是執拗地緊閉著。

「我知道我們的感情沒有這麼脆弱,怎麼了?我做了什麼?」

「我們的感情沒這麼脆弱……」

Sherlock翻身側躺,面向醫生,嘴裡喃喃複述著John說出的言語。

「不。你什麼都沒做。」

偵探如是回答。

「那,我們倆之間出了什麼問題——還是,你出了什麼問題?」

Sherlock無所謂地聳聳肩膀,接著開口:

「John,可以幫我到樓下請Mrs. Hudson上來給我換藥嗎?」

這回,Sherlock看見軍醫錯愕的神情之後不加掩飾的難過。

他讓他受傷了,好像還傷得不輕。

「好,好極了。」那人轉身下樓。

Sherlock的思緒隨著John沉重的腳步聲飄向遠方。

這天他沒再說一句話。

 

*

 

如果Sherlock真的有意要和自己生分,這幾天的變化可令John困惑得很。

Sherlock常常在午夜來到John的房間,在他房裡徘徊。

他知道他不可能沒發現自己其實根本沒有入睡,他倆都在演戲罷了。Sherlock每次離開前都會在他的床頭邊站上好一陣子,安靜無聲,沒有動作。

這算什麼?

John猜測,或許Sherlock想和自己道歉?只是拉不下臉。

不行。這太詭異了,John決定要親自從Sherlock口中問出個所以然。如果是他人一反常態,他不會在乎。但是這次是Sherlock,和他最親的Sherlock。John已經沒有力氣和別人再一度建立革命情感了,Sherlock就是他最重視的那個。

有回Sherlock又偷溜了進來,照樣在房裡踱了一圈,和每次相同,站在床邊。

John用了幾秒鐘時間確認了那人和自己的距離,猛地睜眼,伸手一搆只握住Sherlock的上衣,他順勢起身抓住那人肩膀,將他狠狠摔到床上。兩人有了一場激烈的扭打。

他們制服對方、再嘗試掙脫,雙方都心知肚明,這是毫無意義的兒戲。但他們都很投入,不停地重複,直至筋疲力竭。

最後Sherlock佔了上風,John被按在床板上。

「告訴我,你是誰,」他刻意質問,明顯地這是一個蠢問題,「或者——你想成為什麼。」這才是他要知道的。John喘著大氣。

「我是你的室友。」Sherlock回答得倉促,倉促到像一個反射性的謊言。

室友——而已。這個字詞禮貌的過分。

「我以為我對你多少有那麼點重量的。」

「……」

Sherlock在滿室籠罩的夜色裡長歎一聲,John看見他似乎——有些哀傷。

大偵探會哀傷嗎?可能是看錯了。

他鬆開撐在醫生身側的雙臂,方便擁抱他。John感覺Sherlock的重量全壓在自己身上。

「對不起。」

Sherlock幽幽地說。這句話是悶在枕頭裡說的。

John覺得自己近來常聽到Sherlock的道歉,自己似乎也有所虧欠。

他們就像幼兒園裡的孩子,吵了架、鬧了彆扭以後終究得和解。

「我也是。對不起,那天真該不顧你的反對幫你包紮的,害你還疼了那麼長一段時間。」

Sherlock又在枕頭裡歎了一口氣。

他知道John會怎麼回答——起碼有兩種,Sherlock希望聽見的不是這個版本。

他希望他能夠說:「對不起,我沒有顧慮到你的感受。」

他才不在乎那些該死的傷口,一點也不在乎。

他在乎的是John為什麼總認為他可以過得很好。

他是人,也會有人性,更會有孤獨的時候。

只是Sherlock不想承認。

偵探匆匆起身,他留戀John的體溫,但是他知道自己該克制。

「晚安,祝好夢。」

John在黑暗裡皺了皺眉頭,那人之前從不這麼說。

一個不安的念頭在他心中滋長,撼動著他的認知。

Sherlock的道歉是針對著什麼?關於他前幾日的反常行為,還是對於John對他的重視做了最委婉的拒絕?

他對他而言只不過是室友,僅此而已?

John不想再想下去了。也找不出是什麼原因讓自己的神經變得比女人還敏感纖細。

Sherlock對他真的太過重要,重要到他無法定位他在心裡的位置。

 

*

 

Sherlock的菸癮比以往都更重了。

他幾乎把從前做實驗的所有時間都挪去抽菸,John在家的時候會加以制止,但不在的時候他真的控制不了。

身為一位醫師,John本來就有職業道德,再加上這個他不是別人,而是Sherlock。

不是別人,就是——Sherlock,不必用其他名詞代稱,他就是Sherlock,和他的職位一樣,絕無僅有。

「夠了。我的大偵探,真的夠了。」

Sherlock抬起頭望了John一眼,他從不茫然失措,但現在的樣子委實幾分相似。

茫然失措。John沒想過這個詞有朝一日竟也會用在他身上。

「夠了什麼?」

「你到底有什麼問題?」

「我看起來有問題?」

「問題可大了,Mr. Holmes。」

John把茶杯擺在Sherlock左近,「你想談談嗎?我真的很怕你——你知道的,嗯。」

「肺癌?」偵探接了下去,用的是那種加工過的淡漠語氣。

「還有,心理疾病。」

Sherlock熄了香菸,「你在軍中還做過心理醫師?」

「並沒有。我現在不是以一位醫師的身份進行談話,我是以——」John停頓了,胡亂找了個接近的詞語帶過,「——你的朋友,一個重視你、關心你、想讓你徹徹底底戒除菸癮的朋友在和你說話,Sherlock。」

「我沒什麼問題。」

沒錯。可恨的是,他一點問題也沒有。

「你真是……好吧,我也不急,我可以用整天的時間和你耗。」

不,不只整天。只要Sherlock需要他,John會用一整年、甚至一生的時間協助他,直到他要他離開為止。

「你為什麼這麼在乎這個?」Sherlock揚起一邊眉毛。

「我已經解釋過了。我是你的朋友。」

朋友。好一個致命的詞語。

Sherlock微微晃了晃身子,「你早就知道問題的答案,」他瞧了窗外一眼。「你一直知道。」

「我不知道。」

「春天就要到了。」Sherlock喃喃。他不想在那個話題上打轉。

「最使你難忘的片刻。」

「是啊,你還記得。」

偵探揚起一個寬慰的笑。基本上,他已經不知道除了假笑以外怎麼表達其他情緒了。

John突地不知道該說什麼、問什麼,儘管Sherlock的言辭依舊讓他感覺霧裡看花。

談話到此為止。

他們度過一個靜謐的午後,卻是各懷心事。

 

*

 

John發現最近Sherlock時常不在家。

他知道為了辦案,偵探需要東奔西走,只是最近都不知怎的沒帶著John一起。

Sherlock和Mycroft不同,有時他更願意親自出馬,而不是只坐在辦公室裡望著文件袋進行推理。

John不擔心他,他知道Sherlock肯定有能力,案件是他最擅長也最熟悉的,他可以處理妥當。

可事情總有變數。

Sherlock從門外進來,手上纏著厚厚一層紗布。

見到John的一刻,似乎還想找些話搪塞,但不久就索性放棄。

他觀察著John的表情:吃驚、憤怒,最後是沒來由的失落。

「你應該讓我去。」

John說。好似當初Sherlock做了這個選擇就可以防止這些發生。

「為什麼?」

「你都受傷了還問我為什麼?」

「John,你知道,如果你跟著我,並不會改變什麼。我還是會被那把刀子劃傷。」

Sherlock煩悶地走到書桌旁,無目的翻動成堆資料。找點事情做可以化解自己的尷尬,正常人都這樣的。普通時候,他會選擇正面迎擊,但這回Sherlock確實是有意——有意把John留下。

「我只是不懂,為什麼你突然又獨斷獨行了。」

「如果我說是因為你會影響我辦案,你會相信嗎?」

「老天,當然不信!」

「好吧,那是實話了。」Sherlock聳肩。

John垂下腦袋,長出一口氣。

「好,如果你真的想念那樣獨來獨往的日子,我成全你。但——我希望你知道,」他嚥了嚥,音量不自然地降低,「我不喜歡你不告而別。」

「收到。」Sherlock對著書桌上的文件吐出兩個字,心不在焉。

之後John每天都在燒杯底下找到Sherlock留的訊息。

上頭寫了地點與留話時間。

其實Sherlock對每一張給John的字條都動了點手腳。

但那人從來沒有察覺。

若他有一日突發奇想把那些紙拿到紫外燈下,就能瞧見上頭清清楚楚寫著:

「你從來就不只是我的室友。」

儘管那句點之後還有千言萬語,他最多只能做到這樣了。

Sherlock從來不懂得口頭表達情感,儘管這是最快速也明白的方法。

尤其是某個字,某個單音節的毀滅性字眼。

純粹,但從不簡單。

 

*

 

他們之間探討過許多問題,有時是茶餘飯後的閒聊,有時是激烈的爭辯。有些話題到最後無疾而終,有些則持續數日至一禮拜不等。

前幾天他們討論過案子的進展,這是最普通的話題。昨天他們談的是Mycroft的近況,當Sherlock提到他的兄長和Lestrade其實早已關係匪淺時John倒很是訝異,但也沒作任何評論。

「John,你似乎是誤會了。」Sherlock聽的出來,John根本沒有領會要旨,「我的意思是他們是——咳。」

這一回John差點從椅子上摔下來。

「哈。我還真沒想到。」

「我也是。」

接著就靜了下來。總是有太多心照不宣的時刻,他們會在一樣的時間點留給彼此思考空間。

這正是他們所需。

今日他倆沒有作任何討論,Sherlock在窗邊拉琴。

樂聲悠揚如微風拂面。這對John而言是最放鬆也自在的時候。

他沉醉於此。琴聲卻戛然而止。

偵探如舞劍一般旋過身,琴弓直直指向John的鼻尖,「說。」只有一個字的命令。

「什麼?」

「John,你在思考。我希望我的聽眾心無雜念。」

醫生似是無奈地看了他一眼,「什麼都瞞不過你。」

「嗯,完全正確。」

他深吸一口氣,「我和Sarah分了。」

John對於自己的冷靜吃了一驚。

他幾乎沒有任何感想,連微乎其微的憂傷都不曾有過。並不是刻意壓抑,一切像是安排好的——時機到了,便是謝幕。

他輕描淡寫地和Sherlock提到這件事,那人也輕描淡寫地回了個優雅的音節。

「嗯。」

好似他們只是在談論晚餐的內容罷了——不,說不定討論食物,他們的情緒還會比這激昂的多。

Sherlock幫他泡了杯茶。

John接了過來,什麼也沒說。

琴聲響起。這次Sherlock提弓演奏的曲子比以往更加淒切哀痛。

「Sherlock……我並沒有那麼難過。」

「這一次,我並不是為你而奏。」

「為了那女孩,Sarah?」

偵探輕笑一聲,「怎麼可能呢。」

John總是看不見Sherlock演奏時的面容。有時,他還真想讓他面對自己,看他奏出令人痛徹心扉的曲子時臉上是怎麼樣的表情。

風聲陣陣被樂聲擋在窗外。

 

*

 

「我需要新鮮空氣,出門吧。」

剛用完早飯,Sherlock就對John要求道,「去一趟巴茨,應該有新的肝臟可以用了。」

「每次聽你這麼說都亂恐怖的。」

「你不也習慣了。」

「是啊、是啊,全世界除了我還有誰能忍受你?」

「也不是每個人都能躲過你的信任危機。」

相視而笑。

計程車停在醫院前,這是一個他們進出無數次的地方,就像——Sherlock的第二個家,或許也是John的。

就某方面而言,這對他們都別具意義。

是一段緣分的濫觴。

Sherlock在實驗室裡找到Molly。簡單打了招呼、領了東西就打算離開,卻見John直盯著某一處——那是一臺顯微鏡。

「John。」

「噢,抱歉。好了嗎?」

Sherlock站在那人身後,朝他的視線方向看去。

「有什麼問題?」

「顯微鏡,」醫生笑笑,「少了你還挺不習慣。」

偵探饒富興味地走近,「除了這個——你還想到了什麼?」

Sherlock幾乎是貼著John提問,他的胸口緊緊貼著他的後背。也不管一邊的Molly怎麼用奇異的眼光望著他倆,John深吸一口氣,「都是你。每回我進入這間實驗室,想到的都是你。」

軍醫不自然地咳了一聲。

接著Sherlock繞到他身前,和他相視。

「你想不想知道,什麼東西讓我聯想到你?」

他的眼神熱情而危險,不禁讓John覺得大事不妙,他退後幾步,似乎正中那人下懷,不費吹灰之力被逼到牆角。

Sherlock在離他一步之遙的地方停下。接著俯下身子。

「是什麼?」John說,話音冷靜。

兩人的臉一吋吋迫近,Sherlock的唇最終停在John耳邊,卻是一個字也沒留。

他能感受到Sherlock用自己的手拉了拉他的,僅僅一秒鐘——接著急忙鬆開,抽回自己的氣息,大步流星往門口走去。

「Molly,謝謝。」

那人明顯地錯愕了,她撇過頭看向John,「他從來不說謝謝。」

John從方才的情境裡回過神,「他就是那樣,」醫生想了想,聳聳肩:「就連我都摸不透。」

他將手放入口袋,卻掏出了一小張剪報。

粗體字寫的是:Everything.

John站在原地愣了好幾秒,見Sherlock早已走遠,才忙不迭地跟上去。

 

*

 

有時John會夢見那雙沉靜的冰藍色眸子。

夢裡,他會在他耳畔輕歎著呼喚John的名字,伸手撫上他的面頰,輕柔而禮貌親吻他的前額。

沒有故事背景、沒有前情提要,僅僅是一個片段,一個不在過去、不在此刻、可能也不在未來的片段。

如果他有思維殿堂——雖然John不太確定自己具不具有那玩意——他能篤定,他在裡頭翻了遍也找不到片紙隻字。

那富有磁性的嗓音足以讓他沉淪,催眠般把John催入更深的夢境,推開一扇扇虛掩的門扉,在夢的長廊裡跌跌撞撞。清醒時分總是漫長,晨曦刺目,而他每每都想將時間倒回昨夜。

空氣裡似乎還有殘餘的影子,卻在陽光下少頃蒸發乾淨,連個痕跡都吝嗇留下。

John不會看見Sherlock,在他急於想要把夢接續的時候看見Sherlock。

等他倆在樓下見面時,John就已經恢復理智。

但那需要一點時間,以至於他會在床上躺好一陣子。

John發誓這絕對不是賴床——那詞語實在太孩子氣,而且賴床不會伴隨悵然若失。

令人難忘且眷戀。

眷戀,卻是John未曾感受過的。

此時此刻,Sherlock的眼睛和夢裡光影重疊。

他坐在他的扶手沙發上。在John的印象中,Sherlock從未顯現出疲態,他總是那麼神采奕奕——甚至有時像嗑了藥。

時間在向前,他的思緒像是被大雨沖刷,一點一點掉色,那些虛華不實、撲朔迷離都被滌淨,留下的只不過是一個念頭、一份想望。

John幾乎要分不清,那是一樣的神情、一樣的面容。

唯一不同的是,現實裡,那人看著他的時候總帶著幾分痛苦抑鬱。

他讓他痛苦了嗎?

夢的廊道在延伸,不見盡頭。進入了221B,進入了Sherlock和他之間。

或許Sherlock就是有把時間與空間扭曲的能力,得以調換虛實。

或者控制John的腦袋就夠了。這似乎合理的多——若是讓Sherlock知道自己用如此不符合科學原理的詞語形容他,肯定又得被調侃一番。

Sherlock永遠只是看著他,一言不發。John從不問這個問題,關於那令他痛苦的原因。

John在等,等Sherlock、或者自己哪一天會做什麼,無論對錯、無論是否有悖常理。

好似他們只要再跨一步就能改變一切。

也或者那一天根本不會到來。

 

*

 

不知何時開始,在停屍間外抽煙已經成了Holmes兄弟的習慣。

這並不是種約定,或許正如Mycroft所言——他和Sherlock之間的相似之處多得難以想像。

「這是低焦油——」

「Sherlock,為了你著想。」

偵探鎖緊眉頭從Mycroft那兒接過香菸,在衣兜裡翻找打火機。

「為了我著想?什麼為了我著想?」

「健康。我可沒想要你那麼快死。」

「健康?你的體檢結果出問題了?脂肪肝?」

「Sherlock,失去你,會讓我心如刀割。」

Sherlock狠狠嗆著了,他猛咳幾聲,「你要我怎麼接下去?這話你還是留著和Lestrade說吧。」

Mycroft若有所思看向手裡的菸卷,「我以為這個話題在我倆之間是禁忌。」

「確實是。」Sherlock頓了頓,「也許你錯了。Mycroft,我不得不說,你推理錯誤的機會確實難得。」

Mycroft不情願地哼了哼,指尖夾著的香菸晃動幾下。他親愛的弟弟說對了,他錯了。

「是,難得我錯了。免不了有什麼浮動變數。」

「就連你也無法掌控,浮動變數。」Sherlock嘲諷地揚起嘴角,這個笑諷刺他的兄長,更在諷刺自己。

「這種東西並非有跡可循,化學生。我不得不承認——有些事情,我們耗盡一生也無法解釋。」

「像什麼?」

「存在你我身上的浮動變數。」

Sherlock抽抽鼻子,「這是種錯誤嗎?我只是在徵詢意見。」

「你只是不願意承認你對某些領域的無知。」

「夠了,Mycroft,在這塊領域上我們同樣無知。」

長廊漸漸寒冷起來。

Holmes兄弟突地都無言以對,不如說是在懺悔。

「Dr. Watson近來可好?」

「我不能以單純的『好』與『不好』來形容,他就是那樣。在乎那些不值得在乎的小事,但他樂此不疲。」

「噢,我親愛的弟弟,若他真有那麼細心,怎麼會看不出端倪?」

「不要討論我——討論他就是在討論我,」Sherlock歎氣。「那麼Lestrade?他好嗎?」

「最近在調查恐怖攻擊。又有人揚言要把炸彈設置在地鐵站。」

「他怎麼沒來找我?」

「他——也許沒你想得那麼笨。有時,他還稱的上有常識。」

「這算什麼?情人眼裡出西施?」Sherlock不屑地撇撇嘴。

兩人又進入了幾分鐘的緘默。

「結果我倆都沒有問題。」Sherlock的語氣,很輕。悔恨、不甘、苦澀、悲傷。

「是的。」

他們依然在停屍間外抽著菸,家屬的悲泣聲聲入耳。

 

*

 

他壓在他身上,喘息。

Sherlock的衣著打扮和鬈髮確實讓他輕而易舉融入夜色,相較之下John就太過顯眼了:金色短髮、米色毛衣,對於掩護毫無效用。

他們參與了犯罪集團的追捕行動,多少次的街頭追逐,只是情節不盡相同。

「John,跟上!」

「我很不想承認——但我真的盡力了!」

John語氣略帶無辜,他不禁埋怨人生而不平等,如果他也有雙長腿就好了。

看著距離一點點被拉開,John自然心急如焚。他拔腿狂奔,卻不知道漫漫長夜的盡頭在何方。

一隻精實削瘦而有力的手抓住了他,「往這邊。」

Sherlock拉著John拐進巷裡。像是排練好的,一輛破車停在路邊,車門沒上鎖,兩人迅速鑽入汽車後座,時間緊迫、分秒必爭,他倆都顯得有些爭先恐後。待Sherlock好不容易帶上車門,自己卻也穩穩跌在John身上。他壓在他身上,喘息。

Sherlock擋住了路燈投射的燈光。黑暗裡,他們看不清彼此,只能從噴在脖頸上的氣息確認對方的存在。

「Sherlock?」

John輕聲喚道,一隻手朝空中伸去,卻怎麼也搆不著東西。終於,他找到了Sherlock。John意識到自己正將手搭在那人後頸,他在腦裡拼湊出這是一幅什麼樣的畫面——「噢,抱歉。」

「如果你擔心我不在的話,沒關係。」

John並不是那麼沒有安全感的人,在戰場上出生入死還有什麼嚇得了他?

他擔心的是Sherlock,一直都是。

有時候John還真覺得自己是他的專屬保鏢。

「我們該做什麼?」

接著John的嘴就被胡亂按住了。

「等。」

John憤憤地甩開他:「等到什麼時候?你起碼告訴我你的計劃——」

「別說話,John。有人正經過巷子口。」

Sherlock低下身子,貼得更近了,身體的每個部位都緊緊貼著,他們的雙腿在Sherlock的黑色大衣下交纏,偵探在John耳邊,吐息溫熱。

醫生的心臟在胸腔裡急跳,這種刺激感——他總是沉溺其中,無法自拔。但這和以往有些微妙的不同——John說不上來。

他們的身體緊緊抵在了一起——包括胯部。

不行。Sherlock命令自己,不行。這種時候絕不允許任何會干擾辦案的事情發生。

他熱的就像是要燒起來了——Sherlock一向不怕熱,但這時候無以名之的烈火燙的他難受。

他豎起耳朵細聽,終於聽見腳步聲消失在遠方。

「手槍?帶了嗎?」

「口袋裡。」

「準備好。我們要出去了。」

Sherlock把John從座椅上拉起來,他們各自坐在一側,在微弱的光線裡交換一個眼神。

「The game is on.」

這個夜晚正式開展,對John而言,卻好似已經結束。

 

*

 

他們接到了一則訃聞。

Lestrade在一場爆炸中身亡。

「地鐵站的恐怖攻擊。」Sherlock在得知消息的時候如是說,那語氣具有批判家的過度理智,相對一旁的John根本無法接受。

「你怎麼能——」

「我又怎樣了?」

「他是Lestrade!和你幾乎比兄弟還親的Lestrade,他那麼照顧你,幫你排除外界的惡意質疑——」

「可以說重點嗎?」

「噢,Sherlock!你就——他媽的一點也不難過?」

「最該難過的不是我,是Mycroft。」

「這真是……」John攥緊拳頭。

Sherlock安靜沉著地坐在那,太安靜了,安靜到John忍不住想揪住他的領子、扼住他的脖頸,想訴諸暴力從他乾澀的眼眶裡擠出點淚水。

背後落地窗灑進的陽光為Sherlock的身影鑲了金邊,卻是讓他看起來更加高不可攀。他從不流露悲傷,因為他是局外人。不管在哪裡、受害者是誰,對他而言都只是遊戲的一部分。

永遠旁觀者清。

「你總是這樣,」John說,語氣裡掩不住的失望,「一直都是。沒有人性、沒有感情。」

「我和你說過了,我有問題。」

「對,我知道。而那正是你自豪之處。」

John待不下去了。如果可以,他一秒都不想多留,直接跳窗更乾脆。

醫生離開了221B。

Sherlock看著他在大街上行走的背影,垂下眼眸,按了按自己的下臂。

他那件合身襯衫的袖子底下是成排的尼古丁貼片。

不,他沒有問題。這正是問題所在。

他們參加了Lestrade的葬禮。

John見到了Mycroft。和Sherlock一樣的神情,不帶情緒波動,眼睛裡冰涼的像是深海。

他不禁想像這對兄弟的童年能是什麼樣子?到底要怎麼樣才能讓他們如此沒血沒淚?

John的心情異常沉重。

他們在那片灰濛的天色底下,向他道別。

「若今天是我在那棺木裡,你也會像這樣對吧?那個表情、那樣無動於衷的表情。」

醫生幾乎是絕望地問。他也不奢望Sherlock能說出個「不」字,Sherlock和Lestrade認識的時間比他認識自己還要長,偵探的反應確實令他震驚不已。

Sherlock避而不答。這個問題足夠恐懼,足夠讓他的世界一瞬之間天崩地裂。

他想去握住John的手,碰觸的一刻,醫生卻躲開了。

往後,Sherlock再也沒有做相同的嘗試。

 

*

 

他們遲早得回到221B。

現在,他們在這裡。在倫敦市中心,也在兩人生活的中心。

「你知道,或許我從沒瞭解過你。」

「……是的,John。」他確實從來沒瞭解過他內心深處的渴望。

Sherlock的回答讓John心寒,他顫了一顫,沒再說話。

窗外陰雨連綿。

 

*

 

Sherlock悔恨為什麼自己一旦成為目標,遭殃的總是John。

幾乎每一次都是——多到不可勝數。

他有時對他確實是歉疚的。

尤其到了春天,他的感覺總格外強烈。

那是很久以後,久到他們幾乎忘記了那場葬禮。

怡人舒適的午後,一碧萬頃。一處人跡罕至的廢棄工廠,一聲槍響讓John的思緒斷了線。

他看著犯嫌消失在龐大的陰影裡,那兒有道窄門,他肯定會從那裡鑽出去。

這種感覺、這種聲音似曾相識。

John倒下了。

他似乎和槍砲彈藥特別有緣。阿富汗的那顆流彈幾乎已經意義上「殺」了他一次,而現在這個,可能真的要帶他見上帝。

水坑浸濕他的衣物,寒意傳到指尖,和腹部汩汩流出的溫熱形成強烈對比。

「Sherlock……」

噢,該死的!

「John!」

Sherlock跑了起來,那個傢伙溜了就算了吧,反正總有一天會被繩之以法。

「John,看著我,拜託,看著我……」

Sherlock心裡的悔恨、內疚再一次佔據他的腦袋,為什麼?到底為什麼?他們怎麼都不朝著他Sherlock Holmes一個人來就好了?

「不,聽我說話,John,不要閉起眼睛,我求你了——」

Sherlock按著John的傷口,他的皮手套浸潤在鮮血裡,「不要在這個時候——這是春天——不要在這個季節離開我,不,一輩子都不要離開我!」

John沒有回答。他的眼睛漸漸無法對焦,意識在流失,他恨自己為什麼無法在這種時候張口說些什麼,就算是最後道別——他還沒找到Sherlock在他心裡的定位,他必須找到那個詞語,並且讓Sherlock知道。

「其實你瞭解我、你一直瞭解我——」Sherlock在顫抖,話音跟著起伏不定,「如果我失去了你,再也不會有第二個人能夠陪著我,你說過,只有你可以可以忍受我——快點,John,睜開眼睛,我們的日子還長的很——」說到後面,Sherlock幾乎是用吼出來的。

John想,如果他們是情人,這還真他媽的浪漫。

情人。是了,他要的是這個。肯定是的。

新的槍傷,很疼。他的心,也很疼。

他知道一定有別人可以安撫Sherlock,這個位置,興許並不只屬於他。

John牽動嘴角,苦澀地笑了。

聲音漸漸模糊,痛楚也不再。他多麼希望能夠告訴Sherlock,那些他花了好幾年磕磕絆絆才釐清的事情。

純粹,但從不簡單。

救護車似乎即將抵達,太吵了——為什麼突然變得人聲鼎沸?John很難過自己聽不清楚Sherlock的話語。突地,一句話銳不可當地刺進了他的耳裡,更刺進他的心裡。

「我愛你。」

John聽到了。Sherlock說了。他說他愛他。

時間的流逝聲此刻在他耳畔清晰可辨。

他正在陽光裡消融。或許他該慶幸自己還有機會沐浴在Sherlock帶給他的溫暖裡。

他不會知道Sherlock是否看見,但他仍是拚命地做出了唇形。

我愛你。

他們在冰涼的水坑裡顫抖著相擁。

他錯了,他沒有問題。

他錯了,他有血有淚更有情。

他錯了,他不是Sherlock的室友、助手、聽眾,他不是那些生命裡與他擦肩而過的人,他對他而言是John Watson——被他愛著的,John Watson。

John知道自己不會怨Sherlock。

不會怨他為什麼等到這種時候才表明心跡、不會怨他為什麼無所不用其極傷害彼此、不會怨他為什麼帶他來這裡害自己中彈。

永遠不會。

John倔強地攀著Sherlock的雙臂,卻漸漸使不上力氣。

「不要離開我,陪著我。」

但John知道這已經不可能了——也不希冀可能。

他鬆開了手,放開最後緊攥著的那個人。

融雪從枝葉上滑落,歸於塵土。

但John相信,它會在下一次的春雨裡重回世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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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邢風。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6) 人氣()